一張遭到全世界誤認的照片:在某門前拍攝,並被誤認為是光緒皇帝的主角(上圖中央)

 

這張照片據說原出處並沒有留下甚麼文字解釋與說明,導致站在最前方的人物被指認為是光緒皇帝本人。不過我們以已知的常識判斷即可知,在戊戌變法失敗之後,慈禧太后是不會准許光緒和外國人走在一塊兒的。即使在皇帝親政之後,礙於帝國的傳統制度,他也不可能和老外做近距離的接觸與交談,更遑論像照片裡這樣「 一同去郊遊 」啦!因此有人似乎是刻意地把外國軍官的部分給裁剪掉,只留下畫面中間的三個人,說明中間那位是光緒皇帝,站在他兩旁的人物是慶親王奕劻、李鴻章、張之洞和譚嗣同。現在已有足夠的常識與證據可以判定中間的那人絕非光緒,但是他又是何許人也?另外兩人真的是慶親王奕劻,或是李鴻章、張之洞和譚嗣同嗎?它其實不算新鮮的話題。以前早已在網路上被探討多次,雖然其中不乏很有意義的見解,卻因欠缺更進一步的考據,導致討論嘎然停止。現在我就以目前已知的觀點為啟發,再嘗試根據新的發現做一些補述。

首先得確認拍攝地點,之前已經有專業人士率先指出地點是清西陵的大紅門(雍正皇帝的泰陵)無誤。

 郡王銜貝勒載洵與醇親王載灃,陸軍貴冑學堂同學錄的標準照

 

 其次是鑑定朝服上的龍紋圖案式樣,仔細觀察它的細節有助於辨識中心人物的階級身分。站在最前面的人很顯然是這裡面當中階級最高者,是一位郡王而非親王。最簡單的辨認方法就是親王為前後兩團正龍,兩臂為行龍:郡王為四團 (前後、兩臂各一) 行龍,兩者均為五爪,從上面兩張「郡王銜」貝勒載洵和醇親王載灃的半身照片中,可以觀察到兩者之間的差別。站在郡王右手邊的老者只是一位貝勒,因為他的官服上只有前後兩團四爪團蟒,所以不可能是慶「親王」奕劻,亦不符合李鴻章的官階,何況那時他應該在和列強談判中,而且在辛丑條約簽訂後不久辭世。張之洞?這位老者的相貌和他可是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況且他當時人也不在北京。

至於譚嗣同之說更是瞎扯,他在 1901 或是 1902 年的時候,早已是天國的居民啦!

再從服裝的樣式和天氣方面來看,即可知當日是個晴朗的冬天。有人認為這張照片是 1902 年拍攝,人物是醇親王載灃。派員祭祀的詳情在《德宗實錄》並無詳細記載,而《醇親王載灃日記》卻可以找到:1902 年載灃於 7 月 1 日致祭泰陵,之前在端午節過後的 6 月 14 日,他還與其他人一起被派往東陵致祭(此時都已是入夏或是盛夏時節了)。不過在年底(12 月 14 日),載灃倒是有前往西陵致祭的記述 —— 往後的幾年之中,他被派往東西陵致祭的機會多的是 —— 但從載灃的相貌、服裝上的龍紋圖案、時間(季節)比對,都和這張照片的中心人物完全沒有相似之處。

另外,我認為照片在 1902 年拍攝的時間點並不符合當時的情況。義和團事件始於 1899 年秋,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於 1900 年 8 月 14 日深夜至 15 日凌晨逃出北京,直到 10 月 26 日到達西安。1901 年 9 月 7 日《辛丑條約》簽訂,9 月 17 日最後一批八國聯軍自北京撤退,11 月 7 日李鴻章逝世,1902 年 1 月 7 日兩宮「回鑾」。在這段群龍無首的時期,有許多隨軍滯留在京城的外國人拍下珍貴的照片。這些軍官、士兵與外交人員們也和留在城裡的皇族成員有著密切的來往,年輕的皇族們當然也很樂意和他們「交流」。雖然兩宮遠在西安,但例行的祭祀活動不能中斷,在京城中的皇族自然地就成為「代祭」的人選。老外基於好奇心,在他們祭祖時跟過去看熱鬧也不足為奇。

到了 1902 年談判完成,不平等條約也已經簽訂,在北京的八國聯軍已撤走,所以外國軍人會出現在這類照片中的機率應該不高,而且國外的網站雖然還是誤認此人為光緒皇帝,不過也多寫出此照片是在 1901 年拍攝。

那這位清末郡王會是誰呢?越來越多的人在對照許多清末皇室成員的相片之後,都覺得有一個人的相貌五官的確與照片裡的主角十分相近。 

 

 

陸軍貴冑學堂同學錄(1906 年)裡的多羅順承郡王訥勒赫,這張照片年約 26  –  27歲

 

大家最先比對的照片是上面這張標準照,但我又發現下面這張攝自 1901 年的照片前排左起第二人的相貌很像上面這個人:

 

 

第一排左起:載濤、(疑似)順承郡王訥勒赫 、載灃、載洵第二排左起:蔭昌、瓦德西、德國公使穆默,載洵後方的中國官員為張翼

 

這張出自德國公使穆默(Alfons von Mumm 1859 - 1924)的著作《攝影日記》(Ein Tagebuch in Bildern,1902)的相片拍攝自哪裡?除了下方的德文說明之外,還可進一步地在《醇親王載灃日記》和《瓦德西拳亂筆記》中找到細節:

 

( 1901年 )正月二十日之日記 今日主要之事,大部分為余與中國親王周旋。最初在我們使館之內。來者計有當今皇帝之兄弟三人,以及堂兄弟一人。…… 伴彼等來此者為蔭昌將軍。該將軍曾久居柏林及維也納,能說流暢之德語 ……( 瓦德西拳亂筆記 )

十二月初一日( 舊曆 ) …… 同至德國使館晤會德國穆公使、瓦統帥等人。聽軍樂、用果酌、打球,留記照相。張翼、蔭昌在焉。……(醇親王載灃日記)

 

不論是拍攝的地點還是鏡頭裡的人物,都很符合以上兩則日記的記載,因此可以確認攝影日期應是 1901 年 1 月 20 日無誤。

有趣的是,兩人的日記中都有記載蔭昌在場,因為蔭昌曾經留學德國、深諳德語,所以肯定讓瓦德西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的日記中完全沒有大學士張翼,載灃日記卻有;載灃沒有提到他的兩個弟弟和訥勒赫,或許他覺得理所當然,不用特別記下,不過瓦德西也沒有提起三兄弟和訥勒赫的名字。或許是瓦德西不認識順承郡王,載灃三兄弟也只寫出「 當今皇帝的兄弟三人 」。

中華書局出版的近代史料筆記叢書《瓦德西拳亂筆記》的編者註記,似乎認為那位「堂兄弟」是恭賢親王(編者是以 KungJuan 標註)溥偉。這應是還沒發現這張照片和記載的關聯性,在沒有看到這張相片的前提之下,這個猜測也頗為合理,只是從這張照片看來,這個人根本不像溥偉。

 

 

恭親王溥偉 ( 1902 年 )

 

除了相貌特徵相似之外,又為何能夠「認定」照片中的主角是順承郡王?

 

 

出現在相片中的兩名法國遠征軍軍官

 

先來看看這兩名外國軍人究竟是隸屬於哪一國的軍隊?過去有人認為他們是奧匈帝國的軍官,不過仔細對照八國聯軍各國軍官的制服式樣,這兩名軍官應屬於法國遠征軍。站在這位郡王和老貝勒右手邊的軍官應是一名上校軍官,另外在其他官員身後笑容很「燦爛」的那位,從軍帽上的識別看來也許只是上尉軍銜,同時他的帽子正面似乎還有「17」的字樣。「17」是法軍的第 17 殖民地陸戰隊,成立時間就在 1900 年 6 月 25 日八國聯軍時期。他們與第 16、18 殖民地陸戰隊和第 3 砲兵連都是隸屬於亨利.尼古拉斯.弗雷(Henri Nicolas Frey)准將(當時的軍階)指揮的第一旅。次年一月才正式更名為第 17 殖民地步兵團,1902 年 10 月再度更名為第 5 團。這第一代軍團於 1908 年解散,二戰前的 1933 年再次重組,但在次年年底正式解散。

 

 

【左】法國遠征軍第一旅指揮官亨利.尼古拉斯.弗雷 准將 (Henri Nicolas Frey)【右】八國聯軍總帥:德軍將領 – 阿爾弗雷德.馮.瓦德西 (Gen Alfred Graf von Waldersee)

 

以往否定這號人物是訥勒赫的人所提出的理由之一,就是他沒有參與外交活動的紀錄,而《醇親王載灃日記》可證明這是不正確的:

 

(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1901 年 2 月 5 日) 大開和議。順王出門,有順府事宜,見法國提督等官之意。六九一日。聞有歲暮致祭○泰陵,擬請○○派順王行禮一事。……

十二月十八日(1901 年 2 月 6 日) 順王約唐、郭二翻譯前謁法國官,並往該府議事。

 

八國聯軍之中,就屬日本軍隊的人數最多,那些和留在京城的年輕皇族往來最頻繁的外國軍人也是日本人。他們之間藉由筆談溝通,也常常向載灃「求字」,卻在暗中從事一些不可告人的勾當。例如其中一位名為寺本婉雅的日軍通譯是佛學與西藏學的學者,他在這期間因為和載灃、奕劻等皇室成員頻繁接觸而建立良好的關係,之後竟設法說服慶親王,以「對皇室做出重大政治貢獻」為由,將兩套原來放置在黃寺和資福院(喇嘛教寺院)裡的《大藏經》作為「恩賞」,送給自己。

上面的節錄內容中雖有訥勒赫與法國人接觸的記載,可惜載灃並未進一步的寫出順王究竟是見到了哪些法國官員、商議何事。六天之後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也就是 2 月 12 日,訥勒赫即奉派啟程前往泰陵祭祖。

此次祭祀活動,可根據《德宗實錄》於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慶親王奏擬派王公等歲暮致祭」,以及《光緒朝上諭檔》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記載:

 

朕恭奉慈輿西幸,宗社陵寢祀典闕如,彌深負疚,當於潤八月間降旨,令奕劻並太常寺分別派員致祭,稍申對越之忱。本年除夕及明年元旦,朕應行親詣之處,著奕劻於在京近支王貝勒等,謹派員恭代行禮,其向倸派員致祭各處,著太常寺將應派各員,照例分派前往行禮,用表朕尊祖敬宗,詔告神祇之意。欽此。

 

可知,遠在西安的光緒皇帝這回授權安排代祭人選的負責人正是奕劻。說來還真是湊巧!照片中的兩位軍官又剛好是法國人。他們是否跟此次的「議事」有關?順王去展謁的時候,已跟他「熟識」的法國佬也順便去湊這 觀光」兼「參觀」的熱鬧?而那位笑容與法國軍官一樣燦爛、被人誤認是「譚嗣同」的年輕官員,會不會是那兩名翻譯人員之一呢?最右邊那位把頭轉過去的那位官員,好像是在斥責這位年輕人不該在這種場合嘻皮笑臉的樣子;站在那「笑容可掬」的法軍左手邊,面無表情的年輕官員則有「衣衫不整」之嫌。想想看,假如照片中的主角真的是皇帝,在這種肅穆的場合,對於兩位的衣著和態度會視而不見嗎?

 

 

這三張做局部放大的比對,應是同一人。請注意翻攝或相片紙張的解析度與原照拍攝場所、距離,以及氣候變化等細節差異

 

抱持否定意見的另一個理由,就是那張標準照和這張照片的相貌的下顎部分不符。我認為除了角度上的誤差之外,還忽略了「光與影的魔術」。大紅門前的照片是晴朗而陽光強烈的天氣,其拍攝時間可能是在中午十二點多到下午兩點多左右,冬天的日照時間短,所以最晚也應不會超過三點。他左眉上的那個被認為是「痣」的黑點應是印刷紙張的瑕疵,那張完整版的照片完全沒有痕跡;德國公使館前拍攝的照片沒有那麼強烈的陽光,人們臉部的陰影分布也會和陽光強烈時有所不同。標準照則是在刻意安排下拍攝的,就像我們的證件照一樣,光源勻稱而自然。

此外,影像解析度的高低也會影響到人物五官的辨識度。例如,相機鏡頭設計的科技侷限、攝影者是否掌握足夠的拍攝技巧、他與被攝者的距離遠近,沖洗技術的好壞、不同相紙的差異;若是出自翻拍照片的話,也得留意原始出處的印刷品質、照片在書籍或是平面媒體排版時,所安排佔據版面面積的大小、紙張的選擇 …… 等問題。

訥勒赫在網路上的資料並不多,卻在那段時間裡的《醇親王載灃日記》頻繁地出現,可見平時他們交往非常地密切。而在陸軍貴冑學堂裡,除了喀喇沁扎薩克杜棱郡王貢桑諾爾布(內蒙王公)之外,貨真價實的滿人世襲郡王只有他一人(載洵和載濤的郡王爵位只是虛銜)

順承郡王是滿清的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爵位可以代代繼承,不會遞降。《愛新覺羅宗譜》可以找到這位僅年長載灃兩歲的年輕郡王一生簡歷:

愛新覺羅.訥勒赫的祖先是努爾哈赤的次子代善、繼多羅順承恭惠郡王勒克德渾之後的第十代郡王,屬於「恆」字輩

◎ 出生於光緒七年五月八日(1881 年 6 月 4 日),是第九代多羅順承敏郡王慶恩的長子。

◎ 光緒七年閏七月繼承郡王爵位。

◎ 光緒二十四年二月派充鑲紅旗總族長、三月補進王六班,十月正進王六班。

◎ 光緒二十七年一月授閱兵大臣,二月管理正白旗覺羅學事務。

◎ 光緒二十八年二月管理樂部鑰印。

◎ 光緒三十年九月授內臣、佩戴三眼花翎。

◎ 光緒三十一年五月授鑲黃旗蒙古都統,同年十一月管理圓明園八旗包衣和三旗官兵、鳥槍管事務。

◎ 光緒三十二年九月授宗人府右宗人、調補正紅旗滿州督統:十月派出值年大臣,十一月管理新舊營房事務。順帶一提,陸軍貴冑學堂也在這一年開辦。

◎ 民國元年九月,隆裕皇后准許所有從前賞賜給王公大臣的一切土地與宅邸都可成為他們的私產。

◎ 民國四年二月(正月十二日),溥儀授訥勒赫為宗人府右宗正。

◎ 民國六年一月二十三日(1917 年 2 月 14 日)過世,年僅 37 歲。諡號「質」,無子嗣。其爵位由堂兄長福的長子,當時年僅六歲的文葵繼承。

以上是根據我個人在能力範圍之內所能觸及到的檔案資料,經查閱之後提出的新觀點,在下才疏學淺,或許還有疏漏之處,細節也有待再進一步的發掘。例如這張照片的完整版原件與出處始終找不到,最上面那張完整照片是出自於「老北京網」。

在查詢的過程中,我留意到一件事:《光緒帝起居注》有記載每次祭祀活動的時間、指派誰代祭哪些陵寢或殿宇等事項。原本想說只要能夠與《醇親王載灃日記》相比對,這張照片的底細就可以真相大白,可巧合的是起居注就獨獨缺少 1899 - 1900 年(光緒二十五年正月至二十六年年底)的檔案!這段時間剛好是戊戌政變之後乃至己亥建儲、義和團運動,也就是光緒帝最難堪、最受磨難的兩年。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導致紀錄中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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